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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八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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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海棠沒想到,自己的好日子會結束得這樣快。

說是夏天去海邊旅游,又要去香港,臨時還置了幾套新衣,露著腳面腳趾頭的彩色皮鞋也買了三雙。衣裳鞋子都備齊了,淩雲志天天在家研究旅行路線,小海棠小人得志,也在怡萍等人面前耀武揚威。正是得意之時,忽然晴天一個霹靂劈下來——日本軍隊在盧溝橋那裏開炮了!

天津的空氣立時就不對了!

旅游當然是立刻就被取消了。淩家雖然是坐落在租界區,可租界區內也是人心惶惶。淩雲志每天都要在門前的小街上散步一陣,但凡能夠遇到說得上話的鄰居,無論中外,都要上去和人家攀談一番戰況。如今大家都很關心戰局,有兩位年輕些的少爺,最富有青年人的朝氣和血性,揎拳捋袖地斷言中國必勝,淩雲志自己是個沒主意的,聽了這話就安心許多;然而轉身一見長者,他那顆心又提了上去——長者們總是要悲觀一些,甚至其中有位大腹便便的闊商,與淩雲志在路邊談論了兩天時局後,竟是不聲不響地帶著獨生兒子,先人一步地搭乘軍車溜走了。

淩雲志這人一身無關痛癢的弱點,除了名字氣勢不凡之外,其餘再無出眾之處。他每天像個鳥兒似的拍著翅膀飛出去捕風捉影,飯也不好好吃,覺也不好好睡,四個女人沒怎樣,他先成了脆弱嬌貴的奶娃娃。

四個女人這時候也不大理會他,因為情勢著實是逼人。怡萍偷偷點驗了自己的銀行折子,抽空把錢全取了出來,大額鈔票紮成捆,是硬邦邦的好幾大塊。她和曼麗偷著去買了金子,預備著逃難的時候往身上藏——看出淩雲志是個沒用的了,她們也不算是起了外心,只是要早做準備、屆時自力更生罷了。

素心近來和她們有些離心離德,但是也犯不上因為這個去和小海棠那個丫頭片子交好。她也收拾了金銀細軟,全部打進一個小包袱裏,又預備了一身粗布衣裳,自己對著鏡子穿戴了,看看像不像農婦,結果當然是一點兒也不像。

小海棠也慌,她坐在梳妝臺前拉開抽屜,把一只手伸進去往深處摸。那觸覺是冷而硬的,一把勃朗寧手槍,還是關孟綱的東西。

她沒用過槍,先前見都沒見過,因為對這東西的殺傷力是只有耳聞,所以心裏倒是不怯——她難得怯,不知怎的就那樣剽悍,幾乎虎頭虎腦,天生應該去做個女土匪,搶來淩雲志做壓寨先生。

一把握住槍柄,她作勢攥了攥,不敢亂扣扳機,手指摩挲著上面的機關,也不知道哪樣是擺設、哪樣起作用。這時遠方偶爾已經能夠聽到炮聲,她心裏的血一陣一陣往上湧,有時激動起來,恨不能推開窗子從二樓跳下去,做個女俠。

俠之大者,為國為民。小海棠對國對民都沒有什麽興趣,她只是想帶著淩雲志穿過戰火,遠走高飛!

不過,錢呢,也是要有的。她這些年一直窮得咬牙切齒,怒火滿胸。其實家裏也沒有窮到那種地步,是她繼母把所有的“窮”都集中到了她一個人身上,搞得她簡直成了煎熬的化身,連幾顆藥糖都買不起。

現在自然是天翻地覆了,藥糖是什麽東西?聽都沒有聽說過。

小海棠告訴淩雲志:“你不要怕,如果日本鬼子真打到租界來了,我會帶你跑!”

淩雲志仍舊西裝革履地穿戴著,垂頭喪氣地找個地方,一坐一天:“唔。”

小海棠一屁股拱到他身邊坐下了:“我身體好,不怕吃苦。”

淩雲志瞟了她一眼,就見她對自己眨巴大眼睛,滿臉的誠心誠意,穿得暴露摩登,肉胳膊肉腿的,一張臉白如滿月,倒的確是個結結實實的小婦人——或者說是小姑娘。

“我害怕。”他忍不住,咕噥出聲,“說是北平那邊打得很厲害,這回是真的要有大戰了。都說租界裏安全,可萬一日本人打瘋了呢?北平要是守不住,天津也一定會完——天津比北平好。”

小海棠伸手摸了摸他的臉,忽然憤慨起來,想要罵日本鬼子幾句,但是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。事情總得分個輕重緩急,現在不是痛快嘴的時候,如果罵街能把日本鬼子攆跑,那她就罵。

“反正我跟你好。”她也放低了聲音,賭氣似的說道,“不管上天入地,我陪你就是了。”

這話,淩雲志很是相信。小海棠畢竟還是年紀小,應該是沒有那麽多賊心眼兒,只是太潑。他並沒奢望著對方能如何地幫助自己,不過心裏知道自己身邊有這麽個死心塌地的小伴兒,那還是很覺溫暖的。

小海棠拉過他的手攥住。小海棠的手溫暖而有肉感,柔中帶剛,仿佛是力量頗不小;淩雲志的手比她大了一個號碼,手指細長,沒什麽力道,全是一層嫩皮包著骨頭。小海棠凝望著淩雲志的側影,越看越覺得他優雅英俊,是標準的青年紳士形象,於是忽然就感激竊喜起來,沒想到自己會和這樣高級的男人有姻緣。

她倒是沒有想到這種高級貨,在當下是否實用。

日本鬼子在城外進攻,淩雲志躲在租界裏,還沒有經過炮火,就先上起火來。

他也開始收拾手中的錢款,他娘留下來的一大包金葉子,這時也被他翻出來了,收進一只鋥亮的大皮箱裏。皮箱推到床底下藏著,藏了三兩天,他狗肚子裝不了二兩香油,忍不住拉出箱子打開給小海棠看。小海棠到底是比他有些經見,當場就表示了反對。

皮箱換成了一只藤箱,不起眼卻結實。逃難和旅游到底不一樣,這時候不適合讓淩雲志再充闊少。淩雲志第一次發現了小海棠的本事,承認她除了潑辣之外,也有內涵。

七月下旬,租界裏消失的人家越來越多了,問起來,都說是遷去了南邊。要是逃難,天津又比其它城市更便利,因為有海港,乘上輪船就跑了。

淩雲志“苦夏”似的,瘦了一大圈,不顯憔悴,反是清秀了許多,飄飄然的穿著一件湖色長衫,看起來越發瀟灑。可惜瀟灑這東西無形無跡更無用,誰也不能騎著“瀟灑”穿越火線,一路逃去世外桃源。

再說這逃與不逃,本身就是個大問題。淩雲志背著手在家裏大踱圈子,自己拿著個小銀幣反覆地拋起接住,正面是逃,反面是不逃。

小銀幣落在巴掌裏,如果是正面,他不知道如何去逃;如果是反面,他又惶惑不安。家裏的四位女性在這末日的氣氛中,都有些神經緊張,越發的劍拔弩張。

人人都慌,唯有小海棠慌得不純粹,慌中帶喜。

她的目光,似乎是長遠,因為看出了世道一變,自己這四姨太的身份或許 也能隨之改變;又似乎是很短淺,因為再怎樣展望未來,依舊是圍繞著一個淩雲志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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